90年代的某个寒假，我们乡( xiāng)里二月初一“营老爷”。通常( cháng)要在广场上搭戏台，请来( lái)潮剧戏班唱上三夜，用于( yú)娱神。但村里不是所有人( rén)都爱看潮剧，为了达到众( zhòng)乐乐的效果，在另一个打( dǎ)谷场上还会支起银幕，播( bō)放电影。年轻人和小孩子( zi)多数聚集在露天电影前( qián)，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( wǎn)看到了银幕上的夏雨来( lái)。
因为去得晚，我看到的是( shì)倒霉的仆人被夏雨来哄( hǒng)骗，把一个石磨搬来搬去( qù)，搬得几近晕厥。而原因竟( jìng)然是他问路的时候没有( yǒu)对夏雨来尊称夏秀才，直( zhí)接问“夏雨来家怎么走”并( bìng)且刚好问到粗衣草帽的( de)他本人。故事大概是要讽( fěng)刺仆人只看衣装，但是吧( ba)，就问路的时候报全名也( yě)正常吧，夏雨来还怪小气( qì)的。
还记得一些故事，就是( shì)夏雨来的家附近有个人( rén)在叫卖灯笼，他嫌吵，去赶( gǎn)人，但那人不肯挪地方，于( yú)是夏雨来假装成卖吊瓜( guā)（黄瓜）的蹲在他旁边，那人( rén)喊“灯笼”，他就喊“吊衰”（与吊( diào)瓜谐音），想买灯笼的人听( tīng)了都觉得晦气，拔草。卖灯( dēng)笼者愤愤离去。又有一则( zé)是夏雨来去某员外家中( zhōng)，看没人在，偷舞了他家的( de)家传宝剑，结果把剑给撅( juē)折了。他偷偷把宝剑拼好( hǎo)塞回剑鞘，等到另一个举( jǔ)人来到员外家，他便哄骗( piàn)举人舞剑，把断剑之锅甩( shuǎi)到举人头上。诸如此类，现( xiàn)在放出来肯定会被批判( pàn)三观的小故事。夏雨来整( zhěng)天靠小聪明无差别整蛊( gǔ)别人，偶尔帮助弱小。不过( guò)只要好笑就行了，以前的( de)人们看文艺作品都很包( bāo)容的，毕竟受限于媒介，有( yǒu)得看就不错了。这个风靡( mí)潮汕的IP横空出世，正是与( yǔ)90年代媒体发展相关。
90年代( dài)，电视逐渐走进千家万户( hù)，录像带迅速地被VCD、DVD淘汰，曾( céng)经一票难求、解散又重组( zǔ)的汕头话剧团不得不走( zǒu)上探索市场化的道路。团( tuán)长赵曙光带领一众话剧( jù)演员搞起喜剧小品，录制( zhì)成光碟。相比话剧这种形( xíng)式，光碟真是太便于传播( bō)了。“个银两粒”“水鸡兄”等经( jīng)典角色纷纷被潮汕人民( mín)记住。电视剧《夏雨来》同时( shí)期推出，用潮汕话演绎，有( yǒu)大量谐音梗，讲话押韵，话( huà)剧演员功底深，舞台剧的( de)演法并不突兀，反而为这( zhè)个清朝的故事带来古韵( yùn)。总之夏雨来火得一塌糊( hú)涂，成了80后90后的童年记忆( yì)。这让我想到另一部方言( yán)剧《外来媳妇本地郎》，90年代( dài)末广东电视台电视剧制( zhì)作中心面对外部制作的( de)冲击几乎要解散，于困境( jìng)中，几个编剧想了好几个( gè)选题上报，台里挑中了《外( wài)来媳妇本地郎》这个策划( huà)案进行制作，后来这部剧( jù)便成了粤语地区最火的( de)IP。天才的创意总是从艰难( nán)痛苦极限中来。Deadline才是创意( yì)的本源。
三十年过去，电视( shì)也快不行了。曾经电影以( yǐ)为自己会被电视干碎，但( dàn)没想到电视被手机先干( gàn)碎了。人们再也无需等待( dài)电视台向自己分发内容( róng)，人们在手机上主动寻找( zhǎo)内容并享受着算法的侍( shì)奉，人们的思考也被手机( jī)碎片化了，创作思维也一( yī)样。这部电影就很碎，情节( jié)拼贴，人物都挺刻板的，段( duàn)子倒是有认真想了一些( xiē)，有几个点我还是笑了。塑( sù)造的新人物夏来碧不伦( lún)不类的，纯纯工具人，多数( shù)矛盾是因她的莽撞而起( qǐ)，一言不合就上手，也没有( yǒu)吃一智长一堑的成长，为( wèi)做状师熟读大清律例但( dàn)锲而不舍地违反。没有说( shuō)清她母亲为何不存在，于( yú)是她与夏雨来的父女感( gǎn)情也写得很拧巴。洋人作( zuò)恶就更刻板了，怎么写几( jǐ)个契约就能把人家产占( zhàn)了呢？如果普通百姓不识( shí)字，那金秀才还不识字吗( ma)？怎么就被洋人骗破产了( le)呢？钱到底怎么没的？而且( qiě)在自家地头上被洋人欺( qī)负也很不像潮汕人的风( fēng)格，毕竟洋人也算“外省仔( zǎi)”。
电影里还是碎片化地展( zhǎn)示了很多潮汕风气，比如( rú)异姓之间容易发生斗殴( ōu)，女孩被当做货物被抵押( yā)去还赌债……相比这些，女孩( hái)不能上桌吃饭都算最不( bù)残忍的一点了。 关于潮汕( shàn)的电影拍了不少，但都停( tíng)留在一些浅浅的层面。若( ruò)深入进去，创作者就得六( liù)亲不认，如果深刻得让人( rén)发现了，那潮汕商会的钱( qián)你是别想融到。很难，是很( hěn)难的。
我觉得，潮汕文化是( shì)一棵生长在孤岛上的巨( jù)榕，有越多人供养它，它便( biàn)遮天蔽日，到处扎根，甚至( zhì)可以绞杀人类，用根系撑( chēng)碎土地，肢解岛屿。于是岛( dǎo)上的人要逃离一部分，以( yǐ)维持生态平衡，但走了之( zhī)后又“不足为外人道”，如果( guǒ)说了，留在岛上的亲眷又( yòu)可能有无妄之灾，因为他( tā)们不能失去榕树。这才是( shì)不可名状的恐怖，是中国( guó)式的克苏鲁。
